昨日,她笑盈盈的包著粽子,鼻尖的汗水滲出細細的毛孔。今日她的嘴角滲血,曾經溫熱的手已經冰冷。你問我,怎麼能夠承受這種劇痛呢?還這樣無動於衷的佇在避難棚下?我說,道具一件件搬上舞台,你已經對演出內容有心理準備了。
海浪沖上我們的聚落,小狗嗚嗚哀鳴。我們這裡習慣樸素的悲傷,不過卻住的很凌亂。用花盆接水洗碗、將粽子掛在腐蝕的曬衣杆上。唯一的和空氣不同顏色的,或許只有小船上的青苔。
「不要埋了,埋不完!」一赤著腳,對我吼道。
「準備好了?」我垂著眼,再看一眼她發黑的皮膚。
「N1廠上有大紫雲,我們去問,說是要離開的時候了。」
一到十七,是這裡僅存的十七戶人家──其實也是僅存的十七人。我們畸形,但活下去;能夠提醒我們原來面貌的,是死者。一開始他們死去,我們還小心翼翼的下葬,後來,我們驅散不了那些變形的野狗,任由牠們啃食曾經的愛人與親人。於是我們開始以數字相稱,一、二、三......假裝我們沒有名字,也沒有故事。
「我們地窖的米沒了,就這些了。」十五拿著另一串粽子。
「這風!好大!」六很驚惶,瞇起眼睛快要哭了。我們有些站不穩,NI廠上的雲越來越大片。「走了,走了!要走了!」一放棄似的大吼。誰不知道要走呢?我們預備了那麼多年啊!只是不知道,不得已,來得這麼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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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一、二、三!下去!下去了!」十七個人合力推著船進入海面。風吹越來越大,我看不見她了,手上緊捏著昨日她包好的這串粽子。「你會包嗎?這個避難好方便,帶著走就好了呀。」她早就知道這麼一天了吧?我流不出眼淚。眼皮和風掙扎著,看著我們的聚落,越來越小;狗兒在屍堆後面避風。這艘船,已經擁擠不堪,恐懼卻還鑽的進來,像是不斷打上來的海水。
七是最早預料到這樣一天的人。從N1廠旁還有綠樹時,他就預告:「這樣下去,我們會過的連狗都不如」。他們家本來捕魚,魚群大中毒後,在地下室種植藤蔓。現在,船上十七個人都仰賴他過去控船的技術。六蜷曲成一團縮在角落,九則喃喃自語:「N1廠,我們再投胎就讓我們變成N1廠。哈哈哈。」
「反正都是會回去的」,十五又堅定的這樣說。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,回去哪裡?回去岸上的聚落?去到另外一個安全的地方?還是,可以回到N1廠出現之前呢?頭好暈眩,船隨著海浪已經越轉越快,我恍忽之間,又看到我們山前的聚落了。我急著定睛注意,她在不在那裡?
長髮,飄在空中,她赤足在溪畔,對我潑水。「我想要求:讓我們永遠這樣子就好。」她還滴著水的雙手拉住我的手,刻意不去看N1廠的方向。我們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,但還是不自覺的在廟前祈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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岸上大風車夾住大風,嗚嗚嗚的轉著。十七個人、還有一隻跟上船的狗,船難。我們這裡拜他們,因為他們很靈:
N1廠的人,不承認他們的廢水毒死了叔叔家附近溪流的魚。他們一句話也不吭,我們氣的在廠外吼叫被叫作暴民。老人們無奈的說:「唉,只有欺負人的人可以不激動啊!」但是他們保佑,N1廠的隊長,某天果真靜靜的患了不知名的疾病死去。我們在廟前,邊吃粽子邊聊這真是靜悄悄的報應啊!?
我和她在廟前開粽子店,門口面海,吹的是海風。我從地下室擔起一桶桶的米煮,然後她輕巧的雙手,總不停包著粽子。包粽子嘛,我笨手笨腳的還是學不會。不過,她總是笑盈盈的對我說:「讓我們永遠這樣子就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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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天我在烈日時候去,先走到傳說中的十八王公廟,沿路上許多包著頭巾的勞動的女人,用一種長遠、哀怨似的請求對我發聲:「買一包〈香〉吧,買去拜拜吧」。
十八王公廟又小又亂,與我想像中的富麗堂皇差距太遠。延廟的路上,整路都是粽子,據說很有名。但這是看不出任何形狀與規則的小聚落。粽子攤緊挨著廟,我在一個塑膠棚下吃粽子時,覺得這個世界就算把這個角落忘掉了,也根本不會在意似的。
我其實是要去看石門風力發電廠的。就只是因為翻譯翻到"wind turbine"這個字,知道北海岸也有,就想衝去看看而已。我沒有想到那個十八王宮廟挨著的,是架著拒馬的核一廠。你跟我說核電可以增加多少經濟效果,我看到的是等著遊客來拜拜,賣一點點香或粽子的老人;你跟我說核電多麼乾淨多麼減碳吧,我看到的是,只有有權力的人可以優雅。生死關頭的人形狀很醜,必須哀求,肉體被生活折磨,在狹窄的攤子裡面過日子,而就算那十個攤子加總,也搭不成一道核電廠的牆咧。
另外一頭,是好「乾淨」的風力發電。看完這條路之後,我看到有人在那邊拍著婚紗照,心中只覺得不忍觀之。
風力發電當然景觀勝過核電囉。可能還帶有那種田園似的,風車流水的幻想。只是台電搭起那麼一個園區,還在風力發電廠旁邊,豎起核電有多安全之類的數子的牌子,這。喔,大風,可以是核爆風,可以是發電的風。如果只是好看的話,許多循環是不會改變的......
心裡一直有種怪感,北海岸沿路,總給我慾望與醜陋交雜,很不舒服的感覺。〈有什麼飛碟屋的鬼故事啦、廢墟啦等等〉回來一直查核一的資料,發現那裡出現過秘雕魚,可能跟核電廠有關;石門種不出東西來,可能跟幅射有關。
小時候看過《當風吹來的時候》,是個繪本,講核爆的故事。現在回頭看,真是嚇死了,血腥的要命。老公公老婆婆身上出現各種瘀青,嘴角滲血,無辜的人們躲在家裡躲避核爆風、輻射塵,然後不知道是不是要因為這樣而死去,還唸著聖經「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,也不怕遭害,因為你與我同在」的經文......
好像必須寫一個很爛的我腦袋裡發生的場景,才可以舒緩我的恐懼。於是這般,這便是我對那兒的印象了。